《好久不見》其實是一齣有點難加以討論的戲。

  當然我不否認,我的確有屬於我的,對《好久不見》這齣戲的喜好或厭惡;整體說起來,我並不喜歡《好久不見》這齣戲(原因後詳敘)。但做為所謂「家庭三部曲」的最後一部曲,《好久不見》其實是有很多個方向可以思考以及討論的。

  我在觀看《好久不見》的過程當中,一直覺得自己和舞台上所發生的一切有一種很強烈的距離感以及疏離感,或許台上的故事情節是發生在我們日常生活的週遭,或許所使用的語言是我們所熟悉的(不管是語言的種類像是國語台語英語,或是語言的內容緒如廣告台詞等等),可是對我來說,我都覺得台上的一切和我都過於遙遠而無法深入內心。

  尤其是關於情感的部份。

  整體上說來,《好久不見》的故事當中,雖然有許多部份是幽默甚至於荒謬到令人可以捧腹大笑的,可是整個故事當中真正要透露出來的,其實是每個劇中人物的無奈、悲哀等等的情緒。而《好久不見》,便是透過每個劇中人物的日常生活,並且用一種幽默的方式去講述關於這些人物的悲哀,以及內在的「愁」。

  看完戲的當下,很諷刺的,我心裡面浮現了我對這齣戲的七字感言:「為賦新詞強說愁」;可是這句話的前一句是「少年不識愁滋味」,而人稱「紀伯伯」的紀蔚然早已不是少年了呀…(抖)

  不過,我真的覺得紀伯伯的確有點「不識愁滋味」;或許應該說,他在《好久不見》裡面,他的確展現出了某種「愁」,但既沒有深入的去探究那個「愁」背後的意義是什麼,或者呈現出自己(或者劇作本身)是用什麼樣的方式去看待那個愁。加上導演在演員使用上的「去魅」化處理,以及演員本身的特性(這兩部份在後面討論導演及演員的部份將詳述),更使得那個「愁」變得表象化而無法深刻。甚至於我會覺得,在路上隨處可見的人群、或是身邊的朋友,那散發出來的「愁」都要比《好久不見》裡面的「愁」來得強烈。那麼,觀眾又為什麼要花錢花時間,進劇場去看所謂的「愁」呢?

  關於劇中的「愁」或「情感」,其實有很多個部份可以加以討論。若以劇作家的角度,我還是要回到剛剛講的「為賦新詞強說愁」的部份;劇中人多少的無奈、以及某種天真的幻想被打碎的過程,都在戲裡面被或多或少的呈現出來。任何的一本劇作,劇作家或多或少都將想說的話埋藏在裡面;《好久不見》裡,我看到了紀伯伯試圖去描寫關於自己以及生活週遭許多人在生活裡的哀愁以及悲傷、在生活上的無能為力,甚至於還敲了劇場一記悶棍:不管是戴立忍所飾演的導演對航海這件事的美麗幻想、或是他表演的TO BE OR NOT TO BE台語版、乃至於當導演在家族聚會時不知道要怎麼向大家解釋「舞台劇」或「劇場」的情節,或多或少也呈現出了劇場人的無奈。可是,不管是劇中身為劇場人的導演的無奈也好,甚至於劇中所有角色的無奈也罷,從《好久不見》當中,我所看到的就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無奈,然後在最後,所有的無奈化成了一種消極,然後隨著海水(終場前藍色的滿場燈光)一直沉到深深深海底,終致無法呼吸。

  當然!沒有人說一齣戲一定要有光明向上的結局!一齣戲如果你要完全走向一個黑暗且悲觀的角度也不是不行。可是若以這齣戲在情感上的走向而言,由於導演的設定和演員的銓釋乃至於文本的走向,本來就不是走一種完全「悲觀」的方式,如此一來,似乎也能夠判斷《好久不見》的定調,並不是放在那種純然的悲觀以及低潮情感的渲染上。

  或許《好久不見》,希望的是觀眾可以從劇中人物的情感去投射到自己心中的哀愁。劇名的《好久不見》,指的可以是好久沒在舞台上看到的戴立忍、可以是我們好久沒去注意觀看的我們週遭的世界、甚至於可以是其實一直藏在我們內心,但我們卻忽略去重視的個人情感。可是當劇作家試圖去描寫劇中每個人內在的那份情感時,我卻覺得《好久不見》裡所說的那份情感未免顯的太不夠深刻而表面。

  《好久不見》做為「家庭三部曲」的第三部,誠如紀伯伯在節目單中所說,有一些形式及內容的改變是在《好久不見》創作的過程中發生並進行著。先估且不談這是不是就是所謂的「為賦新詞」,我卻覺得《好久不見》真的有些在「強說愁」。或許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憂慮、心靈裡面都有最深不見人的角落,但這些埋藏在內心深處的哀愁、憂慮、慌亂、寂寞,帶給人們之所以會有一種「負面」的感覺,有時候並不是因為他們是如此的「負面」。當紀伯伯要去呈現出這些「負面」時,變得似乎在程度上有些無法拿捏的如此精準。當《好久不見》要訴說的種種「負面」情感,在「數量」上沒有辦法一一講明(角色及情景不夠多),在「質量」上又不夠深刻(包括「去魅」化的處理及演員本身的質地)時,難免使得這些情感都流於表面化,而無法去打動(不單指感動落淚之類的情緒反應)台下的觀眾,而只是看到劇中的所有人幾乎都有著屬於自己的問題,而這些問題好像就是那樣子無法解決,而劇中人物也身陷其中而無法自拔。(老天保佑大家聽的懂,我已經盡我所能表達我的意思了…)

  導演的部份,其實是可以為《好久不見》中關於情感的「無路可出」做一些調整的,或許《好久不見》的文本呈現出的是一種「無力」感,但透過導演銓釋的不同,《好久不見》其實是可以有另外一種不同的風貌的(甚至於我一直很好奇如果《好久不見》是由原訂的屏風來製作,並且透過國修老師那種「以喜劇說悲劇」的一貫手法來處理時,又會碰撞出什麼樣的不同的火花?)。但是導演馬汀尼(不是酒名)很顯然的,在處理《好久不見》時,感覺得出來相當的「忠於原著」。在劇場當中,其實很少見導演和編劇兩者是處在這樣子可以有充份溝通並彼此了解的環境下;國內除非是導演編劇同一人,否則大多的情形是劇作家創作了一本劇本,而導演可以依據自己的想法去銓釋劇作家的這本劇本。也就是說導演所導出來的戲,所說的東西很有可能並不是原劇作家想說的。但在《好久不見》裡,我感覺馬汀尼(她是女的)其實站的地位比較像是在幫紀伯伯發聲,替紀伯伯將《好久不見》的文本立體化、具現化,並呈現在觀眾的面前。

  這樣子雖然沒有什麼不好,可是劇本本身所擁有的缺點(雖然也包括優點),也就清楚的曝露在觀眾的面前了。加上導演在戲中希望達到的,在表演上的「去魅」性質,使得《好久不見》整齣戲更加的呈現出一種無力感。我能了解導演所提到的,在表演上的「去魅」指的是什麼;這包括去除人們在看專業演員如戴立忍時是用一種「閃亮亮」的眼神看著他而沒有真的相信他是劇中角色(導演)的情形,以及希望透過非專業演員和劇中人物的結合來使得劇中人物更具一種「寫實」的說服力。事實上,我相當贊成「去魅」這種手法的運用,甚至於喜歡起用非專業演員上台表演的方式!但是這兩者並不能在《好久不見》當中成立並且妥善運用。以前者而言,可以分成兩個部份來談論:就專業劇場演員的部份,當演員試圖採用「去魅」的方式(以劇場術語來說叫做不要有那麼強的「能量」或「投射」)來表演時,我總覺得台上的眾劇場演員們好像只一直顧到所謂的「去魅」以試圖貼近《好久不見》所要講的「自然」,可是當你試圖去做到「自然」時,是不是就顯得不「自然」了呢?(我反而覺得應蔚民在《好久不見》裡顯得亮眼而自然活潑生動多了…雖然從《愛情靈藥》到《泰特斯 夾子/布袋版》乃至於《好久不見》,他永遠都是一招闖天下。XD)。而就非劇場演員的部份,或許他們比較不用去修正諸如「演員能量」之類技術面的問題,可是在《好久不見》的這齣戲裡,他們並沒有呈現出他們應該有的「另一種魅力」。劇場之所以為劇場,之所以會吸引一群人花錢買票進場看戲,看台上的人演出,當然有屬於它的「魅力」存在;如果沒有所謂的「魅力」,那麼像這樣子一個如此貼近生活的作品,或許我們只要細心觀察週遭的人事物就好了,為什麼要花錢花時間進劇場看戲呢?(而且現實生活裡的人事物有些真的比《好久不見》裡呈現出來的要真實且直接許多)我估且不去定義那屬於劇場的「魅力」究竟是什麼,但這魅力終究鮮少在這些非劇場演員的身上被發掘出來。我曾看過許多非劇場演員的表演,有很多是非科班的大學生甚至於高中生的作品;其中有些作品,或許演員從技術面來看是相當的不成熟,可是他們的演出卻是充滿「魅力」的,具有說服力且真實的。但是這樣子的「魅力」,卻無法從《好久不見》裡的非劇場演員看到;因為《好久不見》是寫好的文本,並不是這些演員以自己的親身經歷所發展出來的故事。如果以演戲為職業的人們都無法完全的變成另外一個人,那麼如何要求這一群人們去扮演一個和自己並不完全相符的人呢?

  我並不是在指責《好久不見》不該用這些非劇場演員,而是前述種種的因素(包括編劇導演以及演員),使得最後呈現出來的《好久不見》相當的無力。我不知道《好久不見》究竟想說些什麼?要說些什麼?甚至於《好久不見》這齣戲的意義究竟何在?(比起所謂藝術層面的意義,我更關心的是這齣戲究竟期望和觀眾發生何種關係?關於這一點,我真的看不到。)

  當然我不能否認,這齣戲裡面的確有一些破格且令人驚艷的部份!像是便利商店拿著鐵槌搶鋁罐的設計(當然更不用提幽了老愛在便利店看免錢報紙的人一默的部份)、小明想要強姦的女子竟然是自己遠房的阿姨(太妙了!)、乃至於賭客老甲、老乙、老丙、老丁的冷式幽默(我相當喜歡!甚至覺得可以將之延伸解釋為一種我們在職場或者許多情況下常輕易被取代的真實情況之嘲諷)。可是這些橋段終究變成一種在面對《好久不見》劇中強大哀愁(該稱之為「咒怨」嗎?)時的一些「催化劑」;在這些幽默的背後,更加突顯出的是劇中所要講的那種深刻哀愁;可是當我們越是透過這些段落而接近那劇中的核心情感時,卻只會覺得那情感竟然是如此的模糊而難以理解。

  整體說來,我是不喜歡《好久不見》這齣「戲」的。雖然我知道從其他幾個角度思考,或許可以改變我對他的觀感:像是《好久不見》是「家族三部曲」的最後一部,若看過前兩部《黑夜白賊》和《也無風也無雨》的「演出」,或許對《好久不見》就會有不同觀感(前兩部我只看過劇本)。而紀伯伯長年從事劇本創作,那麼在看待他的作品時是否就應該從「文本」上去討論,而不應該從「戲」本身去思考?可是若以前者論,若所謂的「三部曲」一定要看過前兩部才能對第三部曲加以評論,那麼在《好久不見》售票時是否就應該明白標明「警告!未看過前兩部作品演出可能會對本作品看的霧煞煞」之聲明(雖然我承認沒看過《無間道I、II》的人一定看不懂《無間道III》,可是紀伯伯的「家族三部曲」顯然和《無間道》在敘事的方式及內容及至於媒體等本來就有很大的不同)。除此之外,還必須思考的是如果真是這樣,那麼「家族三部曲」是否一開始就不應該在劇場這樣子的媒介被呈現出來?(電影具有可重複性,錯過的前部曲可以各類出版品補足或於再次上映時欣賞,但劇場在「N部曲」的結構下並無法輕易讓觀眾看到百分之百的前幾次作品)。再者,若《好久不見》只能從文本的角度去判斷其在「家族三部曲」之中的地位,那麼又為什麼要有這樣子「立體化」的過程呢?

  在我看完之後,劇場的友人在msn上和我聊起《好久不見》,我直言我並不喜歡這齣戲,朋友問:「你希望看到什麼呢?」對我來說,我只是一個很單純的觀眾而已,我不在乎一齣戲究竟要多有藝術的價值或者有多少人生大道理,或者硬要從中去替創作者(從上而下的)作一些評論。我希望看到的,只是一齣戲和我之間產生了某種溝通,讓我覺得這齣戲「好看」而已,如此罷了。但當我看完《好久不見》,試圖去尋找《好久不見》所帶給我的價值時,我終究只感覺到創作者帶領著我在情感的哀愁旋渦裡打轉,然後在最後時硬生生的把我拖進深不見底的黑色海洋之中(題外話,劇末清水叔從滿是藍色燈光的舞台中走出來獨白時,還真有種大海裡出現一隻水鬼的感覺…)。然後燈亮,劇終,觀眾散場。

  而我,開始為自己(花錢花時間)進劇場看這齣戲,而感覺到了某種淡淡的「哀愁」…


劇名:《好久不見》
日期:2004/11/20
時間:7:30PM
地點:國家戲劇院
團體:兩廳院主辦(紀蔚然編劇,馬汀尼導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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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蔣卓羲(家驊)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