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有心，人人都是劇評

　　作為一個曾看過編導葉志偉，於2018年製作的再現劇團作品－臺灣妖怪演劇計劃I《物怪之里》的觀眾，我很喜歡此次的續作《落人之家》。兩齣戲在劇情上幾乎是各自獨立，僅有前作角色滾地魔小黑一角，前往營救因為籌組妖怪權益促進會而被抓的黃文星，在此作故事裡進行（極微小的）串場，同樣描寫的，卻都是源自臺灣在地發想而來，關於妖怪（與人）的故事。前作《物怪之里》的開場，以多媒體投影方式呈現，續作《落人之家》的故事背景拉到百年前，開場方式也變為由台上一名拾荒老人，以源自日本文化的「紙芝居」說故事方式，用手工繪製的圖畫紙卡，講述《落人之家》的故事。從多媒體變成手工圖畫紙卡，技術層面看似倒退，實則是回歸劇場以人為本，以樸實手工藝精神操作/製作的核心價值，這也是看完《落人之家》後，帶給我的深刻印象。不管是操偶與製偶的精緻度，亦或是文本故事與角色塑造上的豐富度，都「再現」了劇場的可能性，及其之所以引人入勝的原因。

回歸初心，以人為本的手工藝操作（攝影：林育全）

　　本劇以名為林類的「人類」拉車伕男孩為主角，在他十六歲生日這天，因為在街上不經意展現了自己突如其來的特殊能力，而被警察找上門。父親情急之下，將他推出家門，並將他以為已經死去的母親信物交給他，要他去解開自己的身世之謎。於是觀眾跟著林類，一同展開屬於《落人之家》的奇妙旅程－跟著他進入落人巷，認識落人巷「傾奇屋」裡諸多如小松、玉面、貳拾捌號、戊妹等「妖怪」，看他們之間如何產生友情與認同，並展開一場奇幻的冒險之旅。

《落人之家》的故事主角林類（攝影：林育全）

　　相較前作《物怪之里》，是透過妖物監事科人類探員黃啟明，與妖怪陣營的滾地魔小黑一同查案，藉此線性帶出並逐一介紹每個妖怪的故事，《落人之家》在結構上則採交錯敘事方式，更為熟練地舖陳每個角色的故事，及其背後的世界觀與故事主軸，講述那些關於自我認同、尋根、乃至落地生根的過程。林類的故事線作為主軸，除了貫穿整齣《落人之家》的中心思想外，我們也看到他的轉變，到最後他終於明白，世上很多事情並不如他的養父所說，凡事都像硬幣般不是正面就是反面那麼絕對；從（反派？）伊椿郎的身上，我們看到他的人類養父伊榮，反而更像大家印象中的「妖怪」，竟然為了讓自己的雙腿重新站立，不惜犧牲自己智能不足的親生兒子，都說「虎毒不食子」，這身為人類的伊榮，卻為了自己的私慾，連對親生兒子也沒有半點親情；戊妹與妙子的故事，讓我們看到原來有著獵奇外觀的雙頭女，身體連接的原因卻是源自小姐與丫鬟間堅定的情感連結；貳拾捌號的故事，讓我們看到了戰爭的殘酷，那個夢想成為飛行員的28號士兵，連作夢都會夢到飛機螺旋槳的聲音，最後卻因為長官想要湮滅證據，而在長官一聲令下後，被頭上呼嘯而過的飛機炸死，那夢中的螺旋槳聲，也在此刻成了他最大的夢魘……

身體的共用源自情感連結的妙子與戊妹（攝影：林育全）　

　　正是這些角色的故事，構成《落人之家》每個精彩的瞬間。劇中對角色的情感描寫，相當細膩到位。林類養父將他推出家門時，說的那句「我不是你爸，生日快樂」，是最真摯的告白，也是最沉痛的告別；落難神明玉面像個嘮叨阿嬤，但口中那句「有人相信，你就是神明，沒人相信，你就是妖怪」，更像是道盡歲月無情與人情冷暖；而當林類興奮對妙子與戊妹說著，要她們給他機會，載妙子與戊妹去聽音樂會時，妙子只是淡淡的說了句「走吧」，因為身為「妖怪」的她，根本對於能像普通人般去聽音樂會這件事不抱期望，更不要說她那想要開鋼琴演奏會的夢想了。劇中林類與貳拾捌號對於「怕」癢為什麼反而會「笑」的討論，看似天外飛來一筆，卻成了劇末貳拾捌號笑著慷慨赴義時，最動容的橋段。這些令人印象深刻的感人片段，都讓《落人之家》描寫的雖然是妖怪的故事，卻充滿了人性與溫暖。

28號士兵與承載28號記憶的貳拾捌號（攝影：唐健哲）

　　我很喜歡《落人之家》的整體舞台呈現與設計。前作《物怪之里》在華山文創園區中3館的2F拱廳演出，並非正式的劇場演出場地，雖然當時觀戲時，能感受到創作者已盡最大努力，發揮場地的可能性，但呈現出來的效果，仍不免有些抓襟見肘感，此次在水源劇場演出，整體感受則明顯好上很多。台上六面屏風，透過兩個巨型和式屏風台車，呈現的場景不僅完整，且相當變化多端，不管是屏風前的角色表現，亦或是在屏風後藉由光影所做出的表演，都讓《落人之家》台上的一切充滿想像力。除此之外，我也相當喜歡《落人之家》在燈光上的設計，不管是故事細說從頭（戲說台灣？），回到那座小島還沒有名字時，那些名為KOYO的生物，在滿月雨（後來煉化而成林類手中的母親信物－滿月玉）中婆娑舞動的地上光芒，亦或是貳拾捌號最後決定犧牲自己時，飛機發動而隨之轉動的螺旋槳光影，都相當的美麗且寫意，為《落人之家》的視覺呈現，增添了不少色彩。

充滿想像力的舞台與光影呈現（攝影：林育全）

　　當然，正所謂「好還要更好我們能做到」（取自麥瑋婷《更好》歌詞），《落人之家》也不能說完全沒有缺點。整齣戲讓人覺得比較可惜的，其一是林類初入落人巷的音樂劇橋段，雖然能夠理解創作者想呈現的，是林類首次進入落人巷時，眼前出現的群妖亂舞與五光十色，但身為觀眾的我，當下只覺得場上的歌舞動作很紊亂，我也聽不懂演員口中究竟在唱些什麼。其二，是《落人之家》的角色與故事，並非憑空想像而來，而是創作者啃了跟山一樣高的資料後，篩選轉化而成。雖然這些田野調查，塑造且豐富了角色與故事，但總覺得這好大一片的豐富礦山，仍藏在故事背後的「設定」裡，而非藉由故事與角色直接呈現。少了些像是前作《物怪之里》裡，像是「妖怪文化示範園區」之類，可以讓觀眾發現或挖掘，與台灣現實對照的諷刺與樂趣，這是比較可惜的地方。

總是有未竟之處能夠發展得更完善（攝影：唐健哲）

　　劇末拾荒老人以口述方式，講述了《落人之家》眾妖怪的結局－妙子真的成了鋼琴家、戊妹嫁給了心儀自己的長高小松、落難神明玉面去整型還成立了新興宗教……一切美好得看似不可思議，但我更傾向將之看成如同前作《物怪之里》裡，那頭人面牛口中的預言一般，有時不是因為那些事情會成真所以說出口，而是因為說出口所以要讓預言成真。如同28號所說：「相信你所相信的」，這一切，都是源自於對Happy Ending的嚮往。《落人之家》作為劇場作品，固然有其在劇場裡展演的特殊魅力，但我在看戲的當下，仍不禁期盼與思索，如果以宮﨑駿等級的製作規模繪製動畫（《落人之家》的文本厚度（不是指頁數）絕對有資格），或是以霹靂、金光的技術拍成電影（試想《落人之家》以《奇人密碼－古羅布之謎》的規格呈現），都讓人不禁發出安妮亞的興奮之聲。只是現今臺灣（小）劇場的製作規模，若不依靠外界（公部門補助或企業資助）的支援，幾乎就會如同落人巷裡的眾妖怪般，陷入同樣的困境。《落人之家》的主角林類，說自己之所以會從事車伕的職業，是因為只要知道起點與終點就會安心。那麼劇場呢？終點又會是如何？這是個沒有答案的問題，但不得不說，身為觀眾的我，只要看到創作者不斷的創作並持續往前的過程，便已感到心滿意足。觀看《落人之家》的當下，不少片段讓我想起了過往曾經欣賞，關於再現劇團的那些精彩作品－28號的軍隊生涯描寫，讓人想起《迷彩馬戲團》，舞台上屏風的光影呈現，也讓人想起改編自谷崎潤一郎小說《鍵》的劇場作品《卍》（然後也連鎖懷念起黃民安與他在舞台上展現的肌肉）。或許創作者不見得自覺，但一切都是有所累積的（只是可能不包括＄）。只能期待創作者從此次的作品歸零後，在狀況許可下再出發，如同此次節目單上對於再現劇團的介紹一般，創作不輟。

就算再怎麼困頓也要將故事說下去的執著與期盼，是否真能煉成滿月玉，就讓我們～繼續看下去～（攝影：唐健哲）

■ 觀戲資料 ■

劇名：臺灣妖怪演劇計劃II《落人之家》

團體：再現劇團

日期：2023/10/29

時間：PM2:30

地點：水源劇場

票價：850元（1000元票區+再現之友85折）